边人有梦

公管学院 姚淑敏

入夜，士兵抱着手中长枪靠在军营辕门上，望着营墙外细细的白沙，远处那棵胡杨有点看不清。“妈的，那新兵蛋子又忘记点火把了。”他起身骂骂咧咧地去点火把。被大漠的白毛风一吹，他将脑袋往衣甲里缩了缩，颤颤巍巍的点亮火把后，又退回了辕门，对着那棵胡杨出神。

士兵已经有五年没有回家了。他本不该参军，但是县令的宝贝儿子犯了事，挺大的事，任凭县令上下打点虽是免了死罪，但仍得流放充军。县太爷找到士兵时他才刚成亲没几天，姑娘是父母挑的，好在他也很满意，眉清目秀的大脚姑娘。村里好多小伙都羡慕的紧。县令找他无非是为了儿子的事，他答应士兵，只要替他儿子充军，就给士兵家里一亩田和一头牛。士兵答应了，他想不到拒绝的理由。

临走那天，家里人都来村口送他，他对新娘说：“如果五年以后我还没回来，那就可能交代在外面了，你到时就找个好人家再嫁了吧，别让我爹娘受饿就是了。”新娘低眉顺眼地听着，不住地点头，眼泪“啪嗒，啪嗒”地落在地上，把士兵的心也打湿了。“好了别哭了，这么多人丢什么脸！”士兵佯怒，把她推回了父母身边。跪下给父母磕头告别。

受县令所托，两个差役倒也客气，也没上手镣脚镣，象征性地推搡两下后，三人上路，走了大约百十来步，士兵回头望，村口还有一人站着。不用说士兵也知道是谁，他转身一路埋头走着，忍住不去看那个单薄孤独的身影，家里有田有牛呢，她饿不死。

白毛风又起，将火把的火吹得直打哆嗦，照在士兵的脸上，忽明忽暗，五年已经过去了，虽然自己没死，但那婆娘应该早就嫁人了吧。想到这，他咧嘴苦笑了一下，实际是面无表情，两年前，鞑子一马刀削掉了他差不多半张脸，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连自己都会被吓住。就凭这张脸我就更不应该回去了吧，士兵踢着脚下的石子，但我总得让他们知道我还活着吧。这个愿望越来越强烈，他决定给家里写封家书，自己大字不识是写不了的，营里的将军倒是有个幕僚，但他怎么会为自己一个大头兵费时间笔墨去写家书呢。去镇上吧！镇上有先生会给不识字的人写信。

      离这最近的镇有五十里地，士兵调不出军马。只得枪换刀，灌了一皮袋子清水悄悄地摸出了军营向镇子跑去。

      边境小镇上的人都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，早上还在聊天说话的邻居没准第二天脑袋就被胡人剁了挂在房檐上，两眼怔怔地望着自己的躯体。在生存的重压下，镇上的人实在是无心娱乐，镇上唯一的青楼要不是营里将军的支持早就开不下去了，如果没有军官的光顾里边的姑娘也将都是处。士兵曾伺候上峰来过这，所以他晓得镇上的先生住在那。

      士兵到镇上的时候小镇已经漆黑一片，先生家大门紧闭，怕也是早早睡了。士兵用刀挑开了门锁，借着微光走了进去。原来先生还没睡，正就着一豆烛火看着书，听见异响，急忙转头，和士兵大眼对小眼，顿时颜色煞白。“无常爷爷，小的没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啊，你咋现在就来勾我了呢？”先生抹着眼泪说。士兵不禁失笑，自己的丑脸被先生当作无常鬼了。“老先生不要怕，我不是无常鬼，我是漠北大营里的小旗官。”“哎，军爷啊，你可吓死我了。”镇上的人都知道，如果没有朝廷的漠北大营，这个镇怕是早就被胡人夷平了，所以这儿的人对漠北大营的军人总是客客气气的。“军爷，这么晚了你找我有什么事啊？”“我想给家里写封信，但是不识字，老先生能不能帮帮忙。”“多大的事啊，肯定帮肯定帮。”

      先生备好笔墨，提笔等士兵开口，士兵坐定后，慢慢口述：“爹娘在上，孩儿不孝，离家五年却从不向家中报以平安，孩儿现在是朝廷加衔参将，下辖几千兵丁，吃得饱，穿得暖，又讨了个老婆，军务繁忙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去，望爹娘莫要担心。”先生好奇得问道：“军爷不给媳妇留几句话吗？而且军爷...军爷...也不像个参将啊。”士兵沉默不说话，先生也是个聪明人，细想后便也不再问。士兵又交代了几句，谢过先生后匆匆往回赶，营里明早还得点卯。

      天边刚开始翻鱼肚白，士兵跑得直喘粗气，好在漠北大营已经遥遥在望。此时，大营突然窜起了冲天的火光，人吼马嘶，一队队骑兵在营内外游弋，漠北大营就像被惊醒的巨大火兽，发出无力又愤怒的怒吼。这时天已经亮了，大营还在燃烧，士兵看见西北军的虎旗已经被砍倒了，将军的尸首被吊在了辕门上。西北军的精锐像无头苍蝇疯狂往外跑，衣冠不整，手无寸铁，一队队胡人骑兵挥舞着马刀，一路怪叫，像收割麦子一样将逃兵一个个砍倒，发出难听的笑声。胡人很开心，钉在西北六年之久的漠北大营昨夜南营墙居然未设哨兵，固若金汤的漠北大营在黎明之际被攻破。漠北大军被屠戮殆尽。士兵知道漠北大营沦陷了，而胡人正随意进出的南营墙正是自己昨夜的执勤区域。“我做错了吗？”士兵喃喃道，低头看着没入心口的箭羽，感受到自己的心脏正在停止泵动，白毛风又起了，将远处的血腥气吹向了士兵，他重重地摔在了白沙上，鲜血将白沙浸成了一小块土壤。好冷啊，驿站的快马早上应该出发了吧，爹娘啊，我好困啊，我回不了家了。视线渐渐模糊，一个胡人骑兵扬起了马刀，切下了士兵的头颅，整个世界都血红一片，士兵的头颅慢慢合上了双眼。

      娟听同村当兵回来的人说：“你男人早就死了，不会回来了，你跟我得了。”娟摇摇头，五年过去了，婆家和娘家的人都劝她再嫁了，她拗不过家人，终于松了口。

      这天，全村人都在张罗着婚事，驿站的马从村口疾驰而进，士兵的信送到了，家人看完后纷纷落泪，乡亲为村里出了个参将而自豪，也为娟唏嘘，一个人苦苦等了这么久，男人却早已功成名就，封妻荫子。娟什么话都没说，只是推掉了婚约。

      二十年过去了，漠北死的人不知道被白沙埋了几层，朝廷也建起了新的漠北大营，营口的那棵胡杨早就枯死了，扭曲干枯的树尸依旧倔强地立在那里，而那个单薄，孤单的身影，也倔强地立在村口。白毛风起，将树干吹得摇摇晃晃；冷风起，吹拂着她花白的头发和手里紧紧攥着已经发黄的那纸家书。

明天你就回来了吧，鲜衣怒马，白马长枪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