到新疆去
工商18-2班 许玥
平安里的一日生计,是在喧嚣之中,拉开帷幕。粪车的轱辘声、面包的叫卖声、刷马桶声、妇女训斥孩子声,几十个煤球炉子在弄堂里升烟。隔夜洗的衣衫也晾出来了,竹竿交错,好像在烟幕中升旗。
推粪车的孔老太太慢悠悠看着弄堂醒来,穿过一片声色。公家排的活,孔老太也乐意干——一个人在家,看着别人儿孙满堂,难免寂寞。
打我记事起,孔老太便一人独居。她的大儿子在新疆,小儿子就住在浦东,可人家样样先进,瞧不起也不愿意来我们老城区拥挤的小弄堂。每日清早孔老太运完粪车回来便在家门口坐着,偶尔遇上我,非拉我进家门,“给好吃的”。我摆手拒绝,孔老太张口:“我看见你就想起我孙子,亲的哟。”阿妈心下过意不去,有时也摘点自家种的蔬菜瓜果递去,这样一来二去,孔老太便与我家熟了。
她对我和我妈实在热情,像对自己的亲骨肉一般疼。每每她见我开心,便也莫名地欢喜。可这欢喜是空的,像小孩子放的气球,上去不到几尺便爆裂归于乌有,只留下忽忽若失地怅惘。我常暗自揣度孔老太的心理,觉得她是太寂寞了被两个儿子抛下不管,才把这无处安放的疼爱施加在我们身上,而后又愧疚地自我否定:人家对你那样好,你怎好意思这样暗想人家?慢慢也就将这念头熄灭,任随她去。
孔老太一向性情温和,然而一提及两个儿子,那嗓音仿佛瞬间变成了一个三四十岁的妇女,用上海话骂上一个钟头,哝哝的,一点也没老人的样子。
弄堂是上海这座大都市里奇妙的所在,其中之一就在于胡言碎语总传播地极快——走街串巷实在方便。整个弄堂都知道孔老太太的儿子不孝,这骂声自然被人听到耳里。
生活就是这样从门外蔓延出来,摊到街上的。
那个消息也是一样。不知从谁的口中传出,整个弄堂都知道了:老太太的大儿子夜行,被人捅了,警卫亭就在十米之外,赶到的时候人已经咽气。然而大家的嘴这次倒很紧,老太太依旧乐呵呵地每天清理粪车,年纪大了,耳背也听不见。
我有时候觉得耳背也挺好。可这消息在我心里有如暗壁里咬东西的老鼠,扰乱很久,赶也赶不去。
直到她浦东的小儿子来了。听说老太太知道消息后直接睡了过去,一天未醒。
再见孔老太已是三天后,她慢悠悠背着一个布包走出家门,遇到了我。我忖度再三,开口问,“您去哪?”
“我,我去新疆啊,看看我儿子……很久没见了……你们,你们都瞒我……”
我不再言语。看着她脸上黑黑的泪痕,嵌在深深的沟壑般的皱纹里,她颤巍巍地走出弄堂,弯得厉害的腰在熹微晨光中射下极小的影子。煤球炉开始升烟,各家又在上演一日一度的“升旗“,她没有在看。
我想孔老太这般年纪,独自一人坐车去新疆一定要费很大周折。然而又有什么能够阻止她呢?
再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阻止一个母亲对儿子的思念了,死亡也不行。